大學的使命:公民科學與自由教育
發(fā)布時間:2015-10-20 14:50:44
公民科學,是那些所謂的社會科學、人文科學、自然科學或是專業(yè)技術(shù)的主導(dǎo)技藝。只有公民科學,才能使理性擺脫冷漠、熱情避免亢奮,理論成為
“公民科學,是那些所謂的社會科學、人文科學、自然科學或是專業(yè)技術(shù)的“主導(dǎo)技藝”。只有公民科學,才能使理性擺脫冷漠、熱情避免亢奮,理論成為理論的生活,而最終,使大學成為真正獨立和自主的“普遍”和“完整”(unive rsitas),使其中的學生成為這種精神的化身,成為自由人和公民。”推薦這篇發(fā)人深省的文字給大家,這也是百年樹人所追求的。共勉。
早期的西歐大學:致力于最高形式的學識/人類活動
作為基督教世界的一項偉大發(fā)明,早期的大學與今天的大學相距甚遠。那時的大學并沒有屬于自身的各種設(shè)施,沒有校園、沒有自己的教學大樓、沒有操場、沒有實驗室、沒有圖書館。當教師們上課時,也許會在自己的家里,也許會在租來的房子里。甚至那時的大學,也不象今天這樣以教師和行政官僚為主體,而是以學生為主體,由學生組成的行業(yè)公會(universitas)每年與教師簽約,因為在學生眼中,這些教師往往容易變成教會或城市貴族的走卒,出賣“大學”的獨立與自主。 然而,這些沒有寄身之所的“流動”大學,卻把大學寄放在更為堅實的基礎(chǔ)上:那就是那時的大學探索和捍衛(wèi)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的“精神”,大學的使命。為了堅持這種精神,大學寧愿犧牲它的“安定”,犧牲它的物質(zhì)形式。這一點恐怕是今天的大學所不及的。何謂大學?大學就是致力于“追求最高形式的學識”。那么什么是最高形式的學識呢?要回答這樣的問題,我們首先要明白,什么是最高形式的人類活動。正是這種形式的人類活動,才使人得以成為人,甚至人得以觸及人的界限,邁向超越的方向。這種最高形式的人類活動,就是政治和哲學。
中世紀大學精神:以波隆那大學與巴黎大學為例
這樣,我們就會毫不奇怪地發(fā)現(xiàn),在中世紀兩所最偉大的大學中,波隆那大學以其法學著稱一時,而巴黎大學則以其神學名垂后世。前者推動了羅馬法復(fù)興運動,并進而為整個歐陸國家的法律體制奠定了牢固的基礎(chǔ),而后者則貢獻了中世紀最輝煌的“教堂”:圣托馬斯的神哲學。
波隆那大學法學系的興起,是為了解決當時教會法與民法在司法權(quán)限方面日益廣泛的爭端。因此,從一開始,法學就具有深刻的政治意涵,涉及了中世紀神權(quán)政治的焦點:精神權(quán)力與世俗權(quán)力的沖突,自由人與公民的沖突。從那時起直到今天,法學家始終是重要的政治家。政治之所以是最高形式的人類活動,正因為它面對了人所面對的這一終極的張力,上帝與凱撒,圣言與人義。法律則始終是在這種張力下權(quán)衡正義的可能性與現(xiàn)實性的技藝,法學則成了與政治這種最高形式的活動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最高形式的學識。
基督教的獨特性,在于啟示與理性、信仰與思辨、倫理與教義的深刻張力與微妙關(guān)聯(lián)。而圣托馬斯的“圣教義學”以至精至微的方式體現(xiàn)了這一點。當耶路撒冷與雅典在“羅馬”遭遇,當奧古斯汀面對亞里士多德、保羅面對柏拉圖,約伯面對約翰,哲學這種希臘世界的“光”,融入了上帝之光中,化成了耶酥基督的肉身,更徹底地成為了踐行在世上的道,成為每個人的倫理,成為愛與自由。
正是在這里,我們已經(jīng)觸及到了中世紀大學的“精神”所在。無論是政治,還是哲學,大學乃在于培養(yǎng)具有德性而非甘于卑俗的人,追求真知而非聽命于意見擺布的人,踐行倫理而非恣意而為的人,能夠面對世間那些根本的沖突,擔負自己的言論和行動的后果的人,而不是尋覓教條的避難所來推卸和逃避責任的人。一句話,大學乃在于培養(yǎng)亞里士多德所謂的自由人。在《政治學》中,亞里士多德花了大量的篇幅來探討教育問題。這一點,正象柏拉圖在《政意篇》(Politeia,Republic)的同樣做法一樣,是今天的許多政治學者或是教育人士難以理解的事情。然而,亞里士多德清楚地告訴我們,城邦的終極目的與人的終極目的是一樣的。盡管政治并不能窮盡人的視界,在公民與人之間,政治與哲學之間,存在著不可解決的沖突。然而《政意篇》中的蘇格拉底反復(fù)教誨的是,作為現(xiàn)實政治安排的“政體”(politeia,regime),與體現(xiàn)在每個人身上的“政意”(politeia,regime)關(guān)系甚大。用言說的“邏格式”(logos)建立的城邦,在地上是找不到的,但能夠看見這種“天上的原型”的人,卻能憑借他的所見,將這種城邦建在自己的身上(550b)。政治與哲學的沖突,只能憑借倫理或信仰來正視。所以,能否擔負公民與人的張力,能否擔負可能與現(xiàn)實、超越與審慎的張力,關(guān)鍵就在于你能否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人。
所以,亞里士多德才敏銳地指出,教育兒童時,當然要包括那些有用而又確屬必需的課目。但不能照單全收,要區(qū)分哪些適于自由人,哪些不適于自由人。教育一定不能使人形成“卑陋”的習性。任何影響一個自由人的身體或靈魂,使之降格,不再能擔負善德的操修,都是在使人變得卑陋,是培養(yǎng)奴隸的心性。今天,我們生活在一個要求平等的社會,亞里士多德的許多說法,似乎不那么容易令人接受了。但如果我們的平等是將所有人降格為奴隸的平等,那么,這樣的平等不過是最深的奴役,而不是自由。真正的平等,真正能夠和必須同等尊重的,是自由人和真正的公民。而教育,就是使我們能夠使平等的真義得以實現(xiàn),使最好的政體成為可能的前提。
現(xiàn)代大學:以北京大學為例
北京大學精神上的先驅(qū)洪堡和席勒曾經(jīng)為這所大學規(guī)定了它的使命:大學的首要目的在于形塑性格,造就倫理,培養(yǎng)或者說教化(bilden)能夠感受到真、善與美的人,能夠領(lǐng)悟到人之尊嚴,人在有限性上建樹的偉大的人。在洪堡看來,“人的真正目的,是使自身的各種力量構(gòu)成一個最崇高最和諧的整體”,而教育就是為了實現(xiàn)這樣的目標:“教育只應(yīng)發(fā)展人的稟賦,而不必賦予人的天性以任何特定的公民特征…因此,公共教育應(yīng)完全處于國家權(quán)限之外…”。席勒從同樣的原則出發(fā)指出,只有確立了性格的獨立自主,才能使對外在專制形式的屈從讓位于真正的自由。如果說洪堡讓自由教育擺脫“公民”或國家的羈絆是為了擺脫普魯士家長制國家的肆意干涉;如果說席勒將改革這種野蠻國家,獲得政治自由的真正“啟蒙”寄托在人的審美教育,而非公民教育上;那么現(xiàn)在,我們要再往前追溯一步,回到洪堡和席勒的導(dǎo)師盧梭那里,回到《愛彌爾》,回到人的教育與公民教育的對立,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,我們需要完全相反的路徑來實現(xiàn)同樣的目標:通過公民科學來進行自由教育,借助二者的張力來塑造真正的自由人。
中世紀大學的精神并沒有維持多久,就走向了它的反面。時至今日,大學的“夢想”(如果不是惡夢的話)已經(jīng)不再是探究哲學的真知,或是探索政治的審慎與明智,而是傳授刻板的教條和那些同樣刻板的技藝,這些教條和技藝,因為喪失了探究(zetesis)的精神,不在是使人自由的道路,而是挾制奴仆的軛,不是培養(yǎng)公民的競技場,而淪為“販賣畢業(yè)的機關(guān)…灌輸固定知識的機關(guān)”(蔡元培)。之所以如此,乃在于我們的大學背棄了亞里士多德勸告的自由教育,所以阿多(Pierre Hadot)才會說,正是大學的出現(xiàn)才使哲學不再是一種生活方式(a way of life);或者象克爾凱戈爾所言,哲學中的懷疑,因為喪失與生活的關(guān)聯(lián),成為教條的懷疑;甚至象尼采指出的,哲學家只剩下了“圖表腦袋”。而基于同樣的理由,列維-施特勞斯(Claude Levi-Strauss)才會嘲諷地說,法學陷入了“神學與新聞報道之間,看起來無法給自己找到一個又堅固又客觀的基礎(chǔ);要堅固就失去客觀,要客觀就無法那么堅固”。哲學和法學尚且如此,何況其他系科。
難道這樣的大學,不正象霍布斯所譏嘲的,只不說是妖魔施展妖法的魔窟罷了;象布魯姆(Allan Bloom)諷刺的那樣,大學不再是激勵人們改變自己,讓自己變得更卓越;而是教育每個人固守自己的監(jiān)牢,沉溺于封閉的心靈;或者象復(fù)?。‥rnest Fortin)所說,現(xiàn)代大學與其說叫自己為“整全”(University),不如索性稱呼自己為“雜多”(multiversity)。80年代時,中國的大學生自信自己是“天之驕子”,是社會的立法者。大學生和他們的老師們匆忙地尋找各種教條,來指導(dǎo)他人的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。作為一個學習者,他是為了成為更好的教導(dǎo)者;作為一個發(fā)言人,他是為了成為代言人;作為一個行動者,他首先和最終都是為了帶動他人的行動。一句話,大學作為社會的焦點,是因為大學希望成為社會的頭腦和喉舌。
90年代,所謂“知識分子”的退卻,社會科學和各種器物之學的興起,“地方性知識”的范式取代了“變法”動力之下的“現(xiàn)代化理論”。伴隨“立法者”夢想的破滅,哲學和政治都變成不可理解,甚至毫無價值的東西。逃避政治責任的,犬儒主義式的冷漠心態(tài)和拒絕思考政治,聽命于亢奮情緒的各種新型的“急進”心態(tài),交替出現(xiàn),彼此助長,似乎倒成了大學中非此即彼的選擇。當教育本身日益變成可以憑借權(quán)力和金錢隨意兌換的商品,大學在成為交易的焦點的同時,卻也成了社會敗壞(corruption)的焦點。大學不再是能夠批評和對抗社會不義的力量,倒成了這種不義具體的化身。當我們的教師靠抄襲度日,以冷酷自矜,只為金錢或職稱而奔波,我們的大學生不僅不再是“驕子”,反而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學校,結(jié)束這段“學徒”時期。那么用亞里士多德的話,這樣的學生和教師,不是自由人和公民的“學徒”和“導(dǎo)師”,而是“奴隸”的“學徒”和“導(dǎo)師”了。
而今天,在2000年發(fā)生的一件也許注定將逃離歷史宏大眼光的微小事件中,我們不再是救助者,而是自救者;不再有權(quán)替別人代言,而首先是為自己發(fā)言;不再逃避,而能面對自身的處境行動,兼具理性和改善現(xiàn)在的熱情,二者都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所不可缺少的。而這樣的自由,這種首先從自身和現(xiàn)在開始的自救、言論和行動,不是逃避,也不再是引導(dǎo),而是他人能夠分享和受到激勵的自由。正如蘇格拉底所言,一個好的政體,首先是從那些能夠看見,并能夠踐行的人的身上開始的。而且早已有“福音”告知我們,“你們探尋(zeteite),就尋見”。而我們的探尋,將首先自教育始,自自由人的教育始,在教育中來踐行自由。
如果只是為了傳授專門技藝和實證知識,我們何必需要大學,將大學分解成各種??茖W校難道不是更合宜嗎?如果只是為了研究這些技藝和知識,也許將這所大學變成一所公司,會更加名副其實,提高“效率”。什么是大學的使命?作為一所現(xiàn)代大學,這些技藝和實證知識都不可或缺,甚至可以說非常重要。但這些專門技藝和實證知識本身,卻并非大學的目的;相反,是大學的目的,給了這些技藝和知識以方向和目標。亞里士多德早已告訴我們,任何技藝都仰賴一種“主導(dǎo)技藝”(architectonic art,《尼各馬可倫理學》1094a,1141b),沒有它,所有的技藝最終都是奴役。哲學讓我們能夠思考這種技藝的可能與限界,政治讓我們能夠探索這種技藝成為現(xiàn)實所要求的審慎與權(quán)衡,而倫理則讓我們培養(yǎng)踐行這種技藝必需的德性和智慧。
何為大學的使命
因此,大學的使命,在于自由教育,而自由教育的要害在于結(jié)合哲學、政治和倫理的公民科學。一門公民科學,在我們這個世紀,在這里,是大學真正精神所能夠寄托的希望,是面對、思考和回應(yīng)“現(xiàn)在”的關(guān)鍵,是行動在言論(logos)中的延伸,是連接“一種實踐與另一種實踐之間的接力棒”(Gilles Deleuze),也是大學帶來的教育革命之所以是現(xiàn)代社會的第三次革命的真正意涵(Talcott Parsons)。公民科學,是那些所謂的社會科學、人文科學、自然科學或是專業(yè)技術(shù)的“主導(dǎo)技藝”。只有公民科學,才能使理性擺脫冷漠、熱情避免亢奮,理論成為理論的生活,而最終,使大學成為真正獨立和自主的“普遍”和“完整”(unive rsitas),使其中的學生成為這種精神的化身,成為自由人和公民。
先賢嘗言,我愛自己的國家勝于愛自己的靈魂。而此時此地,我們需要象愛自己的國家一樣愛自己的靈魂,因為只有愛自己的靈魂,才能使我們更好地愛自己的國家。我深愛我的國家,是因為只有在這個國家中我才能探索我的自由。因此,要作為公民愛我們的國家,要作為自由人愛我們的國家,要“配得上”你所愛的國家。而做一個心靈或肉體的奴隸,這樣來愛我們的國家,難道不是將我們的國家降低為“豬的城邦”嗎?為了成為一個自由人,為了思考正義與善,我們既需要愛更廣大的世界,太陽下的城邦,世界的城邦;我們同樣也需要愛“小世界”,我們的大學。而無論是我們的哲學摸索的世界城邦,還是我們的倫理踐行的大學城,最終都指向了我們作為公民所生活的可能國家,這個讓哲學與倫理遭遇的政治城邦,這個最初和最終都踐行在我們的身上的城邦。不過,當我們探問這個城邦應(yīng)該是什么樣子的時候,我們也許首先應(yīng)該問一下,那些想要進入城邦,并自居為城邦的當然居民的人,你準備好了嗎?你的身體,還有你的靈魂;作為公民的你,還有作為自由人的你。
本文作者:李猛(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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